消失的六人

虽然我看过好几遍《泰坦尼克号》,每次都会被故事所震撼,但我却从不知道,原来泰坦尼克上,竟然还有生还的中国成员。

看完这部纪录片以后,我才明白,对这些中国人,或者那时候的中国人来说,这场惊天劫难,不过是往后接踵而至的苦难的一小部分。我认为这同时也是这部纪录片的意图之一:通过讲述泰坦尼克号上的这些乘客,来讲述那个时代下华人所遭受的,不同的地方发生的相同的苦难。

这部纪录片从生还的名单查起,对比乘客的名单,发现全船一共8名中国人中 ,一共有6名生还,生还率75%,无疑是很高的一个数字 。

英美媒体反应神速,这艘开往自由女神的豪华游轮怎么会有中国人?要知道当时的美国已经通过了“排华法案”,这八个人绝对是来自中国的偷渡客啊。

顺着这条逻辑往下掰扯,为什么中国人的生还率会这么高呢?身为偷渡客的八名中国人自然是一上船就躲进了救生艇里面,一出事就直接把救生艇开跑了。更有甚者,说他们利用了中国人后面的辫子来冒充妇女,借此偷生。别笑,是真的。

但实际上,根据纪录片《The Six》中的走访调查,这8名中国人其实是有船票的正常乘客。

他们受雇于白星公司,乘坐泰坦尼克号前往白星公司在美国的另一条轮船上担任司炉工。而所谓的“排华法案”也完全影响不到他们,因为等他们到达位于纽约的外港时,会直接从泰坦尼克号上转到那艘工作的轮船上,并不会入境。因此不受“排华法案”的影响。

而在白星公司的乘客名单中,也可以找到他们的相关信息,因此可以证明,这八位中国同胞并非所谓的“偷渡客”。

六名中国同胞幸存下来后,对面种种污蔑,他们无力为自己发声,因为没有媒体愿意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为了保住司炉工这份宝贵工作,他们也不能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他们说,海难发生后,他们找了很多幸存者做了采访,可是因为当时中国人地位低下,所以没有人想了解他们的故事。直到这么多年过去,那六个中国人早已“dust to dust,ashes to ashes”时,再想做一份迟到的补救,却发现一切都是如此艰难。

影片讲述最多的是一个叫“方荣山”的人,因为他的后代是调查组唯一能找到的。其他人的消息早就消散于大海,只是偶尔从卷帙浩繁的资料里,看到一两句描写:有个叫“Lee Bing”的人,在加拿大的咖啡馆里诉说着自己当年从泰坦尼克号上得救的消息。当调查组来到当地想获取些什么信息时,却再一次扑了个空。

当方荣山被五副哈罗德·罗威发现时,哈罗德看到他非常聪明地坐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等待救援——Rose得救的灵感,就来源于他。而且《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当年拍了这段中国人的戏份,只是后来给剪掉了。

在泰坦尼克号上,方荣山登记的名字并不是方荣山,而是“Fang Lang”,当调查员来到方荣山家里,问他是否知道父亲为什么改名时,他的后代表示完全不知情,并且他们还意外地在家中发现,父亲的照片上还有另一个名字:方森。至于为什么又改成“方森”,他们就更不知情了。

而方荣山生儿子的时候已经六十高龄,所以在他的儿子还忙着和女孩儿谈恋爱的年纪,他父亲已经寿终正寝了。到最后,他的后代也没来得及从他口中听说太多关于泰坦尼克号或者他来美国的事情,他就带着这么多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进了坟墓。

可以说,方荣山这个人就像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

这样压抑的、躲躲藏藏、颠沛流离的生活,是方荣山愿意的吗?当然不。因为美国那时的《排华法案》,让这群流亡在外的华人没有选择。

我对方荣山的后代讲的一个情节印象还蛮深的:他说自己小时候随父亲去敲人家门,问人家可不可以租房子给他们住,结果对方说自己不可能把房子租给黄种的贱狗,方荣山这时“punched on his face”——方的后代说,自己的父亲是个从不认怂的人,可以想下,在当时的美国那样的欺侮之下,他这一拳的干净利落脆,背后是多少伤痛与失望的累积。

历史的惊雷往往藏在他人云淡风轻的只言片语中。

追寻这几位中国幸存者的足迹,我们仿佛能看到背后缓缓浮现的华人历史。他们去往美国的原因到他们后来的去处与整个华人群体息息相关,每一个行动,每一个选择,每一条路,都与无数同胞共行。泰坦尼克号那晚的惊心动魄,只是他们在波涛汹涌的人生中某次被抛至浪尖的时刻。

泰坦尼克只是这六位幸存者坎坷路途的小小缩影,而这六位华人的经历又是无数华人同样被弃置遗忘的历史痕迹的缩影。然而在华人漫长而艰苦的路途中,我们看到哀痛愤怒,血泪不公,却也有在那样的图景下让我们万分惊异的东西:在天使岛的二百余首诗中,竟也有这样的诗:“雄鹰亦易训,能屈亦能伸,也历千年劫,曾困七日陈。伟人多本色,名士乐天真…”而在方荣山写给国内亲人的信中,我们都看到了那首诗:

天高海阔浪波波,

一条棍子救生我,

兄弟一起有几个,

抹干眼泪笑呵呵。

苦难的道路上,他们在血泪中,于黑暗里,为自己留一线光。打不死,活下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用力活过的证明,所有的不公,愤怒,抗争,血汗,尽付笑与泪中。

非常非常感谢罗飞导演,感谢施万克,感谢整个团队讲述他们的故事。导演在访谈中说,施万克常说“只要最后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还活着,一个人就从未被真正遗忘”,这同样也是纪录片的宣传语,“不曾提起,不再忘记”。如果说这部纪录片的目的是让多一个人见证这段历史,那么我是那“多一个人”,我希望更多的人都来做那“多一个人”。

他日豪强日,定斩胡人头。

感谢日益强大的国家,与来自内心的中华民族血脉,才能让我了解这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多一个人记得他们如何活过,他们便更长久地活着。